从职业视角看中国经济变迁
一段时间以来,人们从不同角度回顾、研究过去40年中国经济的成就、经验和问题,其中不乏有价值的成果。笔者也试图对此写点什么,但一直没有找到满意的观察视角,泛泛而论又实在不情愿。日前,想起自己曾经关注过的一个话题:职业、职业化和职业精神,顿时产生想法:基于从业者(即劳动者)的视角,40年,他们最大的变化是什么?人们可能会说,他们的收入提高了。是的,但收入是增长的函数,经济增长了,从业者的收入自然会相应地提高。我们要问的变化,是本质的、内在的变化。
在计划经济和市场经济的不同体制下,从业者本质的、内在的规定性有何不同呢?在前者,从业者首先看身份:城镇户籍,还是农村户籍,决定了他们分别在哪里从业,城镇还是乡村;城镇户籍的从业者,再看属于何种编制:行政,事业,还是企业,决定了他们的第二重身份。在后者,从业者只有从事职业的不同,工人、农民、公务员、教师、工程师、医生、经理人、律师、会计师,等等;进而,职业能力的不同,可从收入上体现出来。所以,计划经济是建立在先天身份差异,且改变可能性很小基础上的身份社会,市场经济是建立在从业者(职业人)自主选择职业基础上的能力社会。从计划经济的身份社会,到市场经济的能力社会,中间环节就是职业。有了职业这个环节,才好解释能力,即职业能力,专业水准和职业素养是其内核。
一. 职业是分工和选择的产物
社会有了分工,包括内部分工和社会分工,就有了产生相应职业的可能性。职业的形成还有一个决定性条件,那就是,作为供方的从业者,有自主选择的权利,作为需方的企业(雇主),也有自主选择的权利,即双向选择的权利。计划经济时期,固然存在分工,但不存在选择,所以,计划经济不存在职业。
中国的计划经济体制与城乡二元结构紧密联系。城镇的从业者按计划分配工作,他们没有自主选择工作的权利。而且,如果没有计划指标,他们就将待业(为了区别于市场经济的失业,计划经济时期称失业为待业);农村的从业者与土地结合,从事农业生产,就算处于就业状态。当然,在一般意义上,这是符合国际通例的,美国的失业率就是非农人口失业率,农民不在调查失业率的统计范围。但是,中国的情况是,人均耕地少,剩余劳动力大量存在,即隐性失业严重,且不能自由流动,城镇登记失业率和现今的调查失业率都低估了实际失业水平。
在向市场经济转轨的过程中,城镇开始形成就业市场,城镇从业者有了一定的自主择业的权利。通过流动来到城镇的农民工,也开始有了自主选择就业的权利,但是,他们的社会保障权利是受到歧视的。直到今天,农民还不是职业。以农业为职业,具有相应的专业技能,收入主要来自农业生产经营,并达到社会平均水平的农业从业者,即职业农民,数量还极其有限。农业现代化的一个重要标志,就是农民职业化。
从职业视角观察,我国从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的转轨尚未完成。计划经济身份社会的“遗毒”还在作祟,集中表现在农民工如何市民化,享有与城镇从业者同等的权利。尽管多项改革措施正在持续推进这一进程,但所需的时间还很长。当然,即便在市民中,仍然存在身份社会的问题。在所谓行政、事业和企业编制的内部,还有具体的差别,例如,同在一个事业单位,还有着不同的身份:事业编制,人事代理或项目代理。这些对从业者的歧视性制度安排,难道不是完成转轨所必须改革的吗?
二. 职业化,“化”了什么?
职业化,首先是劳动要素的商品化、货币化。在市场经济自然演化的情境下,所有生产要素都是商品,都要用货币表现其价值,是题中应有之义,不会存在疑义。但是,在计划经济国家,包括在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轨的阶段,生产要素的商品化、货币化,从理论到实践,都经历了一个过程。前苏联的计划经济,劳动、土地等生产要素不是商品,但留下了一个“外壳论”,即生产资料只具有商品的外壳,因为它们仍然需要用货币计价,但价格是计划当局制定的,所以,它们本质上也不是商品。其实,那个时候的消费资料,也只具有商品的外壳。在中国渐进式改革的过程中,生产要素的商品化、货币化是分阶段完成的。上个世纪80年代的价格改革,就曾经试图较快地让生产资料的计划价与市场价并轨,以实现生产资料的商品化和货币化。但是,“一步到位”的改革并未成功,我们还是渐进地完成了包括劳动、土地等在内的,生产要素商品化和货币化的改革。
劳动要素商品化、货币化的意义,是不言而喻的。和其他生产要素一样,唯有商品化、货币化以后,不同职业的劳动要素的稀缺性,才能够得到反映和评价。具体到每一位职业人,商品化、货币化使他的劳动能力,或者说职业能力,能够得到体现和衡量。要素的商品化和货币化,还意味着要素市场竞争机制的形成和运作。无论在企业外部的劳动市场,还是企业内部的劳动市场,优胜劣汰机制在起作用,内在于劳动要素的职业能力,成为决定从业者竞争力的重要因素。
职业化,还是从业者行为和相关制度的规范化与标准化。这既是在商品化、货币化的基础上,对职业能力评估、定价的需要,也是对从业者建立激励和约束机制的需要。职业人工作行为的标准化、规范化,就是在工作中应该具备的职业素养、职业操守和与之匹配的职业技能。上个世纪90年代,我在香港中文大学做合作研究,在那里观察他们的文员,我就发现,中国内地的城市,即便上海,与香港相比,在职业化、职业精神上的差距是明显的。由此,我也感觉到,所谓职业化,说白了,就是做什么,像什么。展开一点,就是职业人只在合适的时间、合适的地点,用合适的方式,说合适的话,做合适的事,不为个人好恶与情绪所左右,冷静且专业。职业化程度高的员工,必将成为非常优秀的员工;团体职业化程度高的企业,必将会成为受社会尊敬的企业。
三. 职业精神是一般意义的竞争力
职业精神既是国家的竞争力,也是组织的竞争力;既是企业的竞争力,也是其他公共组织、非营利组织的竞争力。所以,职业精神是一般意义的竞争力。
关于职业精神的研究,绕不开马克斯·韦伯和他的《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》。韦伯所说的资本主义精神,就是职业精神。韦伯研究专家斯蒂芬·卡尔伯格,为《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》(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,罗克斯伯里第三版,2010.8)写过一篇“导读”(上书,306-365页)。在这篇“导读”中,卡尔伯格就韦伯关于现代资本主义兴起,现代资本主义精神起源的思想做了一个梳理。他写道:“尽管《新教伦理》经常被理解为对现代资本主义的兴起,甚至对我们今天世俗的、都市的和工业的世界的起源提供了说明,但其目的实际上远比这更为谦虚。韦伯希望阐明现代工作伦理和物质成就取向的一个重要来源——他称之为‘资本主义精神’,是存在于‘入世’的功利关切和商业精明之外的领域中的。……韦伯坚称,任何关于资本主义精神起源的讨论必须承认这一核心的宗教源泉。”理解这段话,要特别注意“更为谦虚”和“之外的领域”这两个提法。所谓“更为谦虚”,是指韦伯所称的“资本主义精神”(即现代资本主义精神,在韦伯那里,资本主义和现代资本主义是有原则性区别的),其实就是职业精神。“之外的领域”,是指他所要承认的“宗教源泉”的背后就是新教伦理,就是清教徒入世的禁欲主义。
照韦伯的意思,职业人要过人格关,要在“功利关切和商业精明”的激励和“禁欲主义”的约束之间找到平衡。市场经济内在着激励,新教伦理内在着约束。韦伯阐述了他眼中理想的职业人和企业家类型,他写道,他们“具备鲜明的和较高的道德品质,以及远见卓识和行动能力”;“工于算计而闯劲十足,更重要的是,他们节制有度,守信可靠,精明强干,全力投入事业之中”;“只有性格异常坚强的新型企业家,才不致丧失自我克制力,才能免遭道德与经济上的双重覆灭。”可见,在职业人(企业家)身上应该是激励和约束两种精神的完美结合。同时,职业精神还内在敬业精神、专业精神、团队精神等。职业精神在促进现代市场经济兴起和发展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。
经济、社会的变革与发展,根本上是人的变化与发展,二者互为因果。从计划经济到市场经济,从业者从被动安置到主动选择,这一变化很根本、很重要,但其基本实现尚需时间。在这40年,乃至未来的时期,从业者(包括创业者)的物质力量和精神力量一起,推动着经济社会持续发展。
本文原载于《经济学家茶座》2019年第1期,总第83辑。